從廚房到國宴,一位粵菜大廚的“本味”江湖
紅廚編輯部 · 2025-10-29 12:53:55 來源:紅廚網 1135
回看談少敏的履歷,不可謂不精彩:招待過外國元首,扛住了嚴苛的米其林三星;跑過上海、湖南、福建、安徽、河南,也深諳廣、深等地老饕最挑剔的胃口。
東奔西跑37年里,烹飪的技藝不斷提升,身份也在不停轉換,但不變的是堅守傳統粵菜的本味和本心。
如今,點開談少敏近一個月的朋友圈,內容主要有三類:潮饌,歐錦和,曾國藩。
第一個是他現在工作的地方,第二個是他的恩師,第三個是他的理想。

不隨大流
在談少敏任職過的餐廳中,深圳都之都大酒店是尤其長的一家,12年。事實上,他與當時的老板簽的是20年任期合同。關于提前終止合同的原因,談少敏只是用“遇到瓶頸”“想要突破”“過去學習”,寥寥幾字來向外人解釋。
然而,深入了解后,才真正了解了故事的全貌。
都之都是寶安區首家四星級酒店,也是當時少數涉外掛牌的酒店之一,按五星級標準建造,1994年開業。站在23樓,你可以俯瞰整個寶安和蛇口港,距離寶安機場也只有15分鐘車程。
而上海唐閣的名頭更大。它不僅是上海粵菜的“東方明珠”,更是米其林里的鳳毛麟角。在《米其林美食指南(2016年版)》收錄的600家餐館中,獲得最高榮譽“三星級”的全球不過26家,唐閣就在其列。

△圖片來源:合肥柏景朗廷酒店公眾號
闖蕩上海灘的故事常發生在年輕人的身上,大部分人在不惑之后,更愿意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。但談少敏在45歲的時候做出了反常規的決定——離開十幾歲的兒子,離開習慣了總廚口味的食客,還有他引以為傲的“自豪感”。
如今54歲的時候回憶起來,也只是大笑:“對,我是反著的。”
事實上,這種“反”的意識幾乎貫穿了他人生的重要節點。比如初中畢業,姊妹都繼續讀書,他偏不去讀;在做西點的大同酒家入行,他偏要轉去中廚房,因為“做中餐的路子寬一些”。

△圖片來源:廣州社會組織平臺
和做廚師一樣久的另一件事,是健身。
十幾歲的談少敏,身高不到一米七、體重只有100斤,從那時起他便開始鍛煉。為了增重,為了顛鍋,后來帶一個小弟就能從容操持幾十桌席面。
當然,時間也獎勵他,成為同齡人里的“少數派”——沒有三高,沒有糖尿病,更沒有大肚腩。
初見面時,談少敏很低調、內斂,外行人甚至感覺不到他是一家高端餐廳的總廚。
在與紅廚網正式訪談前,談少敏先戴上深紅的鏡框,掏出疊好的A4紙,上面做了很多筆記。每次重新坐正,他都會下意識抻一抻廚師服上的褶皺,刺繡的“JOHN TAN”簡短而干脆。

△圖片來源:紅廚網攝
他習慣性把袖子挽到手肘處,揮動胳膊時,肌肉線條遒勁有力,小臂上的傷疤深淺不一。有和一角硬幣那么大的,還有一條三厘米長的疤痕,“做廚師的都這樣啦”。

做老大
相比廚師的身份,談少敏更接近典型印象里的廣東人,帶著深深的珠三角烙印:這里開改革風氣之先,從不遮掩野心。人人都愿吃苦,人人都想往上爬。
同時,作為嶺南文化的腹心地帶,廣東地區深受風水信仰的影響。這就構成了當地人神奇的兩面:他們相信自己的主觀能動性,也相信命和運。
具體到談少敏,除了在后廚踩雙黑皮鞋,他的身上不會出現黑色。盡管沒有特意算過入哪行,但灶臺屬火,“很順”。
這種“順”除了個人的努力,也有時代的機遇,“風一吹就上去了”。
90年代初,離開做西點的大同酒家后,談少敏去朋友的餐廳幫忙,并在那里遇見了徐樹仁,才算正式入了中廚房的行當。
徐樹仁是從第三甫西濠酒家出來的老師傅,技術過硬。廣州西關十八甫興于明代,大體沿著西濠涌西岸與大觀河兩岸分布,第三甫是十八條商業街圩中的一條。在十三行崛起之前,那里曾是中國對外貿易的中心。今天廣州不少的百貨名店、酒樓食肆乃至金融機構都發端于此。
彼時,作為傳統的技術活,后廚學徒想上道只能靠師傳身授,學校教育多作為補充。也因此,師徒關系的確立帶點“玄學”,餐廳不包分配,也不是像烹飪學校那樣一板一眼。說不準哪天夠勤快,入了總廚的眼,“跟我做吧”,就有師傅了。
而且粵菜師傅們的脾氣都不同,有的發起火來,“手邊隨便什么拿起來就扔過去了”。談少敏講到這里格外眉飛色舞,好像在看隔壁班主任訓學生。

△圖片來源:紅廚網攝
他很幸運,徐師傅嚴格而有耐心,并帶著他四處學習。這種“學習”得益于當時普遍存在的“包工制”,即大師傅帶幾個徒弟與酒樓簽訂合約,可以視作“工頭”,由小團隊負責特定宴席或廚房區域的菜品制作。徒弟的工資并不由酒樓直接發放,而是大師傅統一分配。90年代,粵菜包場團隊的收入可達萬元。
這種高密度的換場,讓談少敏快速成長起來。那之后他短暫地離開了廣州幾年,回到老家中山實習工作,1998年進入南海漁村,并遇到了歐錦和大師——他的第二位師傅。
此時的他已入行十年,卻把在南海漁村的經歷稱為自己“廚藝進步最快的時候”。
歐錦和,有著一手烹調鮮鮑的絕活,早在1993年就被瑞士酒店管理學府評為“烹調魚翅、鮑魚高手”。
在歐師傅的傳授下,談少敏接觸到了“新派粵菜”,包括高端食材和它們的做法。有多高端呢?以天河區房價為參照,當時每平米在2000元左右,店里出品的鮑魚已經賣到3980元了。
2002年像一道分水嶺,歐錦和參加中國烹飪世界大賽,憑一道鮮鮑魚拿下個人金獎,從此被業界奉為“南天鮑皇”。也是在這一年,一直做“二把手”(頭鍋)的談少敏決定離開廣東,入職鄭州的康年大酒店,第一次成為總廚。相比競爭激烈的粵菜大本營,外省的舞臺更廣,“有機會上去做老大嘛”。
再往后,獨當一面的談少敏還分別在深圳的五洲和都之都擔任總廚,接待過外國總統、貴賓,身份不斷轉換,在業內逐漸有了一定聲望。
某種意義上,后廚是另一個火拼的戰場。食材、溫度、調味輪番上陣,以出餐論輸贏。出餐的背后,是不同崗位打配合,從水臺到頭灶再到總廚,以職級論英雄。畢竟,總廚只有一個。用廣東地區的慣常說法,應該喊“老大”。

粵菜系乜?
交談的空隙,談少敏總會補充一句,“沒讀過太多書,不會說話”。
事實上,他常常是用詞異常精準的那個:“瓶頸”“突破”“迷失”“境界”“理想”。
這種精準,來源于人在翻過某個階段后開始重新思考自己所做的事,以及重新思考自己。“養活自己、養活家庭”是一個樸素的起點,終點是對“粵菜系乜?(粵語,意指粵菜是什么)”形成自己的答案。

△圖片來源:紅廚網攝
在探索這一終極問題的過程中,談少敏有過不同答案,其中之一是“香港”。
初入行的大同酒家是廣州第一家公私合營餐企,由廣州飲食服務公司與香港富茂有限公司合作經營。談少敏清楚地記得當時餅房師傅的工資,“從香港來的,一萬塊一個月”,是學徒的幾十倍。
在他眼里,香港之于粵菜,存續了物質匱乏年代的火種。歐錦和大師也是在香港苦學十余年,成就了一番事業。談少敏看過歐師傅手抄的珍貴菜譜,那些是他之前見都沒見過、聽都沒聽過的菜式,卻在大鵬灣的另一頭真實存在過。他本人也曾到香港工作,看到粵菜的另一面世界。
而隨著閱歷、職級的不斷提升,談少敏目光向前,琢磨起“融合”的概念。
粵菜的融合基因是社會變遷的結果。古代中國對長江中下游以及嶺南沿海地區的民族,統稱為“百越”,后趙佗建立南越國,“南越”的范疇擴展到了整個嶺南地區。這一稱呼被司馬遷沿用到《史記》中,《漢書》又稱“南粵”。東晉以來的兩次人口遷居,為“粵”帶來了方言、文化習俗、社會生產等方方面面的融合,比如談少敏的家族就是幾百年前從無錫遷居過來的。

△圖片來源:紅廚網攝
在這一理解的基礎上,談少敏也守衛著自己的堅持。除了廣東地區,他先后在鄭州、上海、長沙、福州、合肥等地做過傳統粵菜,不會因為當地嗜甜或嗜辣而加糖、加辣椒,“該是怎么樣,就怎么樣”。一言蔽之,“其實‘粵’就是粵菜本身。”
他堅持粵菜的精髓在于:嫩而不生,油而不膩。按照這個邏輯做菜,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樣子。
就像其最拿手的三蔥爆龍蝦這道菜,蔥香濃郁、蝦肉鮮甜緊實,是他跟著朗廷前總廚鄺偉強先生學到的,也是朗廷的招牌。調味只有簡單的醬油和糖,關鍵是“鑊氣”。
猛火快炒時,干蔥、京蔥和洋蔥的香氣襯托出龍蝦的鮮甜,其中的火候大小、翻炒速度十分講究。不同于蔥爆海參的魯菜燜法,“嫩而不生”的龍蝦仍延續的是粵菜思路。

△三蔥爆龍蝦,圖片來源:紅廚網攝
今天,談少敏則會從老菜譜中找靈感。翻到過去香港的美食大賽,他也有點遺憾,“如果更有文化,就可以去外網學習別人的擺盤,再和我們的本味做結合。”
追求完美大概是所有優秀廚師的共同點,他們總是不吝細節。就像采訪當天,開餐前,談少敏掃視一圈,馬上繞過圓桌,調整盤子的角度,一定要讓青綠的菜心正對食客。
從學徒到總廚,談少敏用三十多年的時間,一點一點靠近自己對曾國藩的評價:“做人做事都很好的”。
后記
在采訪的尾聲,被問到“有沒有想過退休”時,談少敏沒有直接給答案。他列了好些例子,向我們證明做到70歲的廚師,大有人在。“去香港的時候,那些六十多歲的師傅,炒的(速度)不比我慢的。”
直到被反復追問,他的音調才突然低下來,“肯定想過退休了”。
說到底,他是舍不得這個舞臺的。
本文由紅廚網(ID:hongchu66)原創首發,作者:春瑩;編輯:景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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